遗产视野丨山神的巡礼:白马山寨的“池哥昼”

遗产视野丨山神的巡礼:白马山寨的“池哥昼”

图02-1/现代文县白马人男性服饰

图02-2/现代文县白马人女性服饰,既可以戴抹额,也可以戴沙嘎帽,后者更为流行。

白马峪的藏寨

甘肃省陇南市文县是主要的白马人聚居地之一,铁楼藏族乡则是文县地区最大的社群聚落。文县位于甘川陕交界地带,地貌呈阶梯式立体形结构,山高峰叠、沟壑纵横。铁楼乡俗称“铁楼沟”,地处白马河流域的河谷地带,也称“白马峪”,为藏汉杂居文化区,村寨分布犬牙交错,汉族居于河流沿线的河坝地带,白马人则高据半山。铁楼乡的传统白马村寨有麦贡山、立志山、中岭山、入贡山、案板地、强曲(图03)、朱林坡、枕头坝、草坡山、寨科桥、迭堡寨、腰坪山、夹石山、阳尕山等。

图03/强曲村保留的传统白马民居

在铁楼地区,藏汉长期交错杂居于共同的地理空间中,谐和与矛盾并存,交流与冲突混生,也客观形成了独特的村社传统,呈现出文化交融共生的风貌。在铁楼白马人的生活习惯、生产方式等方面,与本地汉族基本无异。同时,白马人也守持着自身文化惯习,他们会标榜作为藏民的火爆直爽性情,坚信自己不同于汉民的温和与城府。

白马人有自己的语言,也熟练掌握汉话,俗谓“汉说”“番说”,即是说,白马人在交流中转换汉话与白马话。白马人坚信本民族有着伟大不凡的民族历史,奈何没有民族文字记载的历史,所以,在白马人的俗语中有“汉家留文书,番人传话把”的感慨,只能依靠口口相传的“话把”,白马先民正是通过“话把”传说着族群记忆、智慧、传说、习俗与禁忌,在铁楼各白马村寨中流传《阿尼嘎萨》,就是口传英雄史诗,古老的讲唱正是理解白马文化的原典。

高山上的“仇池舞”

每年新春,白马人也会欢度佳节,最隆重的祭祀庆典活动,当属正月中旬举寨筹办的“池哥昼”,“昼”有跳、舞的意思,“池哥昼”是“昼”的一种,即“跳池哥”“池哥舞”,还有“秋昼”(凤舞)、“甘昼”(猫舞)、杀野猪、池母擀面、麻够池等其他舞蹈形式。在铁楼地区的白马村寨祭祀中,“池哥昼”为具有神圣性的主体仪式环节,其他“昼”舞则随机穿插,因而,广义的“池哥昼”涵盖整个祭祀仪式活动。

“池哥昼”,在学理上被定义为“哑面傩舞”,亦称“鬼面子”“仇池舞”等,白马语“仇池”为高山之意,“仇池舞”一称,精辟地传达出在高山上踏行驱傩的意涵。

正月十五前后,铁楼各村寨都会举行游艺活动,汉族村寨耍花灯,白马村寨跳“池哥昼”,虽然仪式活动迥异,但本质相通,都是为了辞旧迎新、驱邪逐疫,祈求新一年人阜物丰。

各藏寨的“池哥昼”仪式在历史发展中形成惯例。每年从正月十三开始,沿白马河自下游向上游,各寨逐次展开“池哥昼”活动,各寨活动为一两天不等。至正月十七,待到最后一个寨子的活动结束,铁楼地区的盛大的“池哥昼”活动也就此告结。

图04/正月十二日晚,各家代表在会首家聚会商议,结束后,烤火喝酒唱歌。

麦贡山是进铁楼沟的第一藏寨,“池哥昼”也从这里启始。活动组织实行会首制度,即每年轮流两户人家为“会首”,负责活动筹备事宜。正月十二晚开启前奏,会首将收集的各家的“泡酒”混在一起,称为“凑酒”,因蕴含各家酒香,凑得的酒被誉为必饮的佳酿。各家代表齐聚会首家,商讨活动安排,完毕后,开始饮酒歌舞(图04)。正月十三至十四日连续两天,麦贡山全民性参与活动。

图05/池哥形象

图06/池母形象

麦贡山的“池哥昼”行列由9个角色组成,都由男性扮演,包括:4个“池哥”(图05)、2个“池母”(图06)、2个“知玛”(图07)与1个“知玛淹摆”(也称“小猴子”,这是四川话对小孩子的昵称)。“池哥”为四兄弟的男相山神,一般以老大、老二、老三、老四相称;“池母”为一对姐妹的女相菩萨神,这7位神灵都有面具形象。另有,“知玛”二人带着“小猴子”,一家三口,不带面具。关于知玛的由来,传说,白马先人从四川北迁时,有一个四川的汉族后生带路,他与一位白马姑娘相恋私奔,并生下孩子,但白马人祖训不能与异族通婚,他们被姑娘的家人驱逐,不能返回,由于十分思念亲人,他们乔装打扮,带着孩子潜回家乡,为了不被认出,就在脸上抹锅煤(锅底的黑灰)。“知玛”二人相当于丑角,在仪式行进过程,负责插科打诨、逗乐与时间调度,起引导作用,“小猴子”由小男孩扮演,不能说话,跟在队伍最后(图08)。

图07/知玛扮相

图08/池哥一行在院中巡行三圈,队尾为小猴子。

每年跳“池哥昼”前,都要在面具上面插锦鸡翎,装饰“马头”(红、白、绿、黄等彩纸折叠成扇形纸花),后面挂红。“池哥”身穿羊皮袄,扎腰带,身后背一卷羊皮与一串铃铛,脚下穿“敖”(皮底毡帮的“番鞋”),左手持木剑,右手拿牛尾(图09)。“池母”身着白马女装,捆羊毛腰带,绑腿。“知玛”着装相对随意,扮演一男一女。“小猴子”画脸,着白马童装,戴沙嘎帽,手拿权杖。配器有大钹、小钹、铙、锣、鼓等响声乐器。

图09/扮演者正穿着池哥服饰,跳”池哥“极其耗费体力,需要从早跳到凌晨时分,中途不能更替,一般都由年轻力壮的青年人承担。

跳“池哥昼”要挨家挨户巡行,家家户户提前准备好酒食,在神龛前点香烛,烧纸,点燃柏枝在门槛上熏绕数次,用以清洁家堂中的污浊秽气,敬待“池哥”一行的来临。将队伍行迎进庭院,“池哥”“池母”先在院中跳三圈,鸣放三眼统炮,然后进入正堂,由神灵先享用酒饭(图10),主家与“池哥”神对唱敬酒,“池哥”要给主家说吉言赐福,“知玛”则在门外与众人娱乐。用过酒饭,对歌已尽尾声,知玛敲门提示,“池哥池母”起身踏行出门,同时将一年的邪气、晦气逐出门庭,送神出门,随行者齐唱“玛知歌”。

图10/池哥池母进入村民家中,接受主人的敬拜与款待。

巡行一轮的间隙,一众人等齐聚平坦的坝地上,唱歌跳舞。麦贡山尤以“热霎起”而著称,众人手持棍棒或互相挽着胳臂,身子相错,连成一队,接续前进,齐喊“嘿~呺~”,由带头人引领成曲折盘桓队形,如若步伐整齐、口号响亮、人数众多,颇有磅礴气势。这一表演形式被外界戏称为“拐疙瘩”,形容为像蛇一样盘曲,此说令麦贡山人十分不满,他们会强调这是“热霎起”,意为像龙一样自高山盘桓而下(图11)。

图11/麦贡山最具代表性的“热霎起”。

至正月十四中午,全寨向山神过愿献供,午后至晚上,跳完最后一轮,麦贡山的跳“池哥昼”仪式环节就此完结,上游的其他寨子还在陆续展开。正月十五晚上,各家代表前往村庙“迎火把、请五谷神”。正月十六上午,由专人担着制作的“瘟船”,敲锣打鼓到各家各户收集香灰与供馍,意味着将家里的灾疫倒出,由懂传统有威望的长者主持,全村人一起完成“送瘟神”仪式,将瘟船点燃推下山,意为送走瘟神,麦贡山的年节祭祀仪式活动也由此结束。

薪火传递

在传统农耕生活中,火塘是每家的活动中心,在这里可以烹饪、煮酒、吃饭、聊天、对歌、休息等,“烤火”是冬天惬意的享受,也是待客的极高礼遇。在传统观念中,火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所在,火塘更是文化传递的场域、情感连接的媒介。

白马人的文化记忆全靠口传,在传统村寨社会中延续着一套“勒拜”传承制度,“勒拜”意为德高望重的老师,通过讲唱的形式传授生存的知识,也可以视之为一种“乐教”传统。在白马人传统观念中,盘歌是最有价值的歌类,一个“好歌手”首指“擅唱盘歌的人”。盘歌的歌词内容极广泛,从生活用具、生产工具、劳动对象乃至万物的起源与发展过程、相互关系等,无所不包。“勒拜”承载了世代积累的智慧,后生想学习的歌唱、知识以及技能等,都可以向“勒拜”求教,往往有“勒拜”传承的村寨,其文化传统也就更为深厚,各类“昼”舞往往也都由“勒拜”传授。在农闲无事的夜晚,提着一壶酒、一袋烟叶以及一捧柴火,前往“勒拜”家中,在火塘中拢起火堆,煮上泡酒,在摇曳的火光中,吞吐着夹杂酒气的烟云,古老的歌唱在夜幕中娓娓吟响。如今,随着现代生活方式的转变,“勒拜”传承基本断裂,围着火塘讲唱古歌的时代已经渐行渐远。

图12/在冬日的夜晚”烤街火“

白马人对火有着骨子里的热衷,进入漫长而寒冷的冬季,除了在自家烤火,山寨里的人们也喜欢聚在一起“烤街火”(图12)。每年从腊月初八开始“凑柴”,家家户户为行将临近的年节活动做着准备,自发在寨心广场囤积足够的干柴,用于节日期间晚上的娱乐活动。进入正月,每天晚上都要点燃火堆,大家围着火堆对歌跳舞,直到夜深方才散去,尤其在“池哥昼”期间,阵势最为盛大,全村男女老少着盛装齐聚,拉手围着篝火唱跳起“火圈舞”(图13)。

图13/深夜,麦贡山人在广场上,围篝火跳“火圈舞”。

至正月十五,趁天黑前,村民们带着自制火把陆陆续续前往高山上的村庙中集结,向山神施行敬神过愿的祭祀仪式。当夜幕降临,点燃火把,众人接续成连绵的队伍,狂奔跑下山去,远观宛如一条火龙蜿蜒盘旋而下,蔚为壮观,回到寨中,也意味着五谷神被迎请了下来,将火把堆在一起,大家也聚拢起来对歌跳舞,火焰的暖意与人们的热情驱散了冬日的酷寒(图14)。

图14-1/在村庙前点燃火把,此为白马河上游草坡山的“迎火把”仪式。

图14-2/正月十五,草坡山“迎火把”仪式,村民在山上庙中点燃火把后,排成一队下山,将五谷神请到寨子。

图14-3/如果迎火把参与人数众多,气势会很壮观,宛如一条火龙蜿蜒。

回归的眷恋

一年里,多数青壮年都会在外务工,平日的村寨里,只有老弱妇孺留守,仅在过年这短暂的时段可以阖家团聚。年末至岁首这段时间,年轻人陆续回乡,熙熙攘攘,村寨里开始热闹起来,此时也是结婚办酒的高峰期,回归让平日宁静的村寨充斥着活力。围坐烤火,说起白马话,煨着咂杆泡酒,唱起酒歌,拉手跳起火圈舞,骨子里的白马气质自然流溢出来。所有人都沉浸在美好的节日盛事中,他们积极参与到节日活动中,池哥、池母步履稳健,随行者帮腔应和,高歌欢舞,开怀畅饮。孩子们穿梭在人群中欢跃,模仿着神舞姿态,不知不觉中,已经经受了文化的熏染(图15)。夜幕降临,狂欢气氛不断升温,人们拉起手来高唱狂舞,彻夜响彻山间。

图15/每个人都很珍视这短暂的时光,孩子们在参与玩耍中,潜移默化地受到文化渲染。

几日酣畅开怀的欢娱时光,在弥漫的烟气中,瞬间平静下来,人群散去,恍如黄粱一梦般怅然若失,带着些许失落与不舍,每个人又要开始新一年各奔东西的忙碌与打拼。

在遥远的现代城市,脱下藏服操着一口流利汉话的白马小伙子,再次投身到奔波的都市生活中。每当闲暇时,来自不同村寨的同乡也常聚会叙旧,酒到酣处,举起酒杯唱起那熟悉又生涩的酒歌,依然要一较高下,好强豪爽的性子深深烙印在骨子里。曾经白马人最重要的交际——对酒歌,以另一番景象吟响在异乡。

发表于《典藏·古美术》2018年第1期,摄影:张冬萍、董永俊,本次发布版本略有改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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董永俊,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,从事民间美术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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